紅通通的笑臉,灰白的頭髮,他從不說話。
  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。他們稱他為「寶特瓶爺爺」。
  他一個人住在海邊廢棄的碉堡裡。
  為什麼大家叫他「寶特瓶爺爺」?
  五、六個月前,他不知由哪裡來的,而在這海濱小漁村住下來。住在那沒有自來水和電的碉堡,過著簡陋的生活,大家當他是個老怪物。
  他常常在沙灘上望著大海發呆。
  每天退潮的時候,是孩子們撿拾漂流物的時間,沙灘上,有著許多潮水帶來的東西擱著,各式各樣的玻璃空瓶、保麗龍、破鞋、寶特瓶,甚至整段的木頭等等……。
  這些人們倒進河裡、海裡的廢棄物,經由海潮又還給了陸地。海邊的孩子並不討厭這些「禮物」,他們成群結隊的撿拾著可以賣錢的物品——玻璃瓶或金屬空罐,有時,還可以發現大的勝利品——木塊,在上頭標上記號(證明所有權),然後叫家裡的大人來搬。
  寶特瓶爺爺他也撿拾著,但跟孩子們不相同。他撿的盡是一些垃圾——塑膠袋、破鞋,還有寶特瓶。他在沙灘後方挖個洞,把這些垃圾給埋了,然後,把寶特瓶帶回碉堡去。
  大家不懂得他在做什麼,大家當他是個瘋子。
  可是,他每天這麼做,在退潮後,背著竹簍子和鋤頭到沙灘去,做他的工作。
  孩子們有時會頑皮的逗他、戲弄他。
  他們撿了一大堆垃圾到他面前,戲謔的說:「送給你。」
  他卻很和藹的笑著收下來,還直說:「謝謝!謝謝!」然後,一頭大汗的挖著坑,掩埋著這大堆的垃圾。
  有時,孩子們更搗蛋的,搶著撿拾寶特瓶,然後,拿到他面前說:「賣給你。」
  他不會生氣,卻掏口袋,找出袋底的幾個零錢給孩子們買糖吃。所以,他們認為他是傻子。因為,寶特瓶根本就沒有人在收購,那是垃圾。
  碉堡旁堆滿了寶特瓶,因此,孩子們惡作劇的替他取名「寶特瓶」,有幾個禮貌的就稱呼他「寶特瓶爺爺」。因為,他原來沒有名字,這真的成了他的名字。
  那麼多的寶特瓶要做什麼用?
  「寶特瓶爺爺」又開始做一件奇怪的事。他將一個個的寶特瓶旋開瓶蓋,裝滿沙子,然後蓋上瓶蓋。一個又一個,沉甸甸的,幾千個這樣的寶特瓶。
  他在碉堡旁挖了一道深溝,然後買來了水泥和沙,攪和著,將寶特瓶一隻隻疊上,就像是砌磚牆一樣,加上和好的水泥漿,這牆就這樣砌了起來,很厚、很結實、很奇特的一道擋風牆。
  村子裡的大人,平時只是聽聽孩子們口裡說著這海邊的怪人,他們不大關心,也很少去注意,這回卻是嚇了一跳,因為,他們看到了這道牆。
  這是瘋子做的事嗎?
  他們特地路過碉堡旁,去仔細看看那道擋風牆。在海邊的村落,這種牆是很有用,也很必需的,他們所種植的菜園,也都有擋風牆,只是全是沿用傳統的方法,使用石塊。他們房子的前後,也有厚實的牆來阻擋海風,但大都是用石塊,現在有些則是使用磚牆。他們沒見過這種寶特瓶砌成的牆,不怎麼花錢,又省工的新建築。
  於是海灘上的寶特瓶,突然有人搶著撿,撿回家去了。
  「寶特瓶爺爺」仍然是一臉笑容,他仍然是每天背著竹簍和鋤頭,到海邊撿垃圾,埋垃圾。
孩子們不再對他惡作劇,他們很有禮貌的稱他「寶爺爺」,有時,他們也幫著挖坑埋垃圾。
  「寶爺爺」應該就是「寶特瓶爺爺」的簡稱,但是,叫久了,反而成了「包爺爺」。
於是,「包爺爺」成了他的新名字。
  今年的夏天,來得特別早。
  天氣比往年熱,嬉水的人比往年更多。
  今年的沙灘比往年乾淨多了。因為有「包爺爺」他每天不停的撿拾著遊客製造的、遺留的各種廢物。孩子們也在沙灘上穿梭,他們尋找各種的易開罐空罐和玻璃瓶,這些都是他們換取零用錢的好東西。
  游泳嬉水的遊客們,很愛來這兒。因為,這裡是免費的海水浴場。尤其是沙灘上不再是滿地垃圾,他們享受著如同海水浴場般的感覺。但是,他們總是遺留下大批的垃圾,就像其他繳費到海水浴場的遊客一樣。
  「包爺爺」的忙碌加倍,甚至,村子裡的大人也感覺到遊客湧入,給他們帶來了不少財富。村子裡,新開了幾家冰果店,生意好得很;雜貨店的飲料供不應求,忙著進貨、補貨;幾家小吃店也新添桌椅,迎接更多的客人。
  「包爺爺」一個人忙碌著。一個假日的垃圾,可以讓他忙上好幾天。
  遊客們很滿意這樣的沙灘,他們不管是誰整理的。他們來了又來,還介紹其他的朋友來。人多的讓村民笑嘻嘻;人多的讓「包爺爺」又忙又累。
  可是他愈忙卻愈有精神,愈累卻愈起勁。
  在碉堡旁,寶特瓶又堆積如山了。
  「包爺爺」又忙著將一隻隻的寶特瓶,裝滿沙子,蓋緊瓶蓋。他又要砌牆了嗎?
  不!他在沙灘後方的沙丘上,將一個個寶特瓶排列著,頭下底上倒排著,埋了半截,很整齊的一個接一個,剛開始看不出是什麼形狀。
  是排字嗎?還是什麼圖案呢?
  不是!經過了大半天的功夫,終於有了個簡單的樣子,是道城牆,沿著沙丘起伏長長的小小的城牆。
  幾天的時間,包爺爺有空閒就忙著築城。除了城牆,每一段距離就有一個城樓,像一座萬里長城的模型。很別緻,很壯觀。
  這工作很費時,有些孩子看到了,覺得很好玩,也來幫忙。在沙丘上蜿蜒起伏的長城,愈來愈長。
  到了假日,來海邊嬉水弄潮的遊客,看見了這奇特的景觀,他們很驚訝、很好奇。有的圍觀,談論不已;有的加入,當成一種遊戲。
  這沙丘上的萬里長城,是這沙灘上新奇的景象,幫忙築城牆,是來這海邊的一種新活動。這吸引著更多的遊客,有人來觀看,有人來拍照留念。甚至,有記者報導這件奇事、奇景,渲染著這新聞。
這些報導,吸引了更多的人潮來這兒參觀和遊玩。
  但是,包爺爺並沒有改變,他過著他簡樸的生活,他做著他忙碌的工作。
  每次的人潮之後,是更多的垃圾。他必須更辛勤的撿拾,挖更大的坑洞,掩埋這些人們所帶來的大批廢棄物。他是個不折不扣的「愚公」。
  天氣涼了,夏天漸漸過去了。
  遊客少了,這海灘漸漸又平靜了。
  包爺爺的工作也輕鬆多了,偶爾,可以見到他在沙灘上打太極拳。有時,也可以看見他拿著釣竿在海邊垂釣。他不知道什麼是寂寞,雖然村民依舊視他為怪人,沒有人和他來往。
  他依然在退潮時,撿拾著垃圾,收集著寶特瓶。
  這兒的漁民使用的漁船,大多是竹筏。而所謂的竹筏並不是竹製的,全是用又粗又大的塑膠管,兩頭封上,數支排列,綑綁連結而成。
  他們用這樣的船隻在海岸邊,進行捕魚的工作。
  包爺爺他忙碌著,碉堡旁是一堆空的寶特瓶,還有買來的尼龍繩,有粗、有細的,也不知包爺爺在做什麼。
  他將寶特瓶蓋一個個沾些黏膠,再蓋回去旋緊,用細的尼龍繩將保特空瓶綁在一塊,還加上膠,再用粗的尼龍繩,將一串串的寶特瓶連接,費了許多的功夫,他用寶特瓶造了一艘船。
  一艘寶特瓶造的筏。
  這是艘「怪船」,包爺爺這怪人就乘著這玩意兒出海了,在一個月光明亮的夜晚,在風浪平靜的海面上航行著。
  他很熟練的划著槳,操縱著這「怪船」。
  捕魚的漁民在竹筏上,正用集魚燈和漁網,進行捕魚的工作。有人突然發現了包爺爺的怪船,大吃一驚。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  但是,眼前的景象是如此,包爺爺駕著船在海面上遨遊,他彷彿在享受海浪起伏那搖擺的滋味。
第二天這事兒傳遍了漁村。大家都來看包爺爺的船,那艘怪船此時就擱在碉堡旁的沙灘上,模樣古怪,卻十分精緻。
  船的主人包爺爺,依然在沙灘上忙碌著,撿拾著垃圾,掩埋垃圾。
  他和平常沒兩樣。
  昨晚駕船出海的好像不是他。
  好奇的人圍繞在他身旁,有人問他話,他只是笑一笑,並不回答問題。有人幫他檢垃圾,他也是笑一笑,不說話。
  大家對他沒辦法,只好散了,他繼續做著他的工作。
  人們的好奇心得不到滿足。
  於是,傳言四起。有人說他是個老船員,以前大半輩子都在海上討生活,愛上了大海,退休了還來住在海邊。有人說,看見他和大海講話,也許他是海裡來的什麼人,所以那麼奇怪。有人說他是海軍退役的老士官長,有人說他是哪裡的清潔隊員。
  這些傳言和胡亂的猜測,並沒有影響到包爺爺的生活。他白天檢拾垃圾,整理沙灘,夜裡駕船出遊,徜徉在波濤中。
  人們話說夠了,也就不再說了。
  人們是很容易習慣的。他們不再猜測,卻早已習慣,包爺爺每天傻子似的整理沙灘,收拾垃圾;他們也習慣了,包爺爺每天瘋子似的駕船出航,在海上漂蕩,不捕魚。視為理所當然之後,也不想去追究原因了。
  這樣的日子,過得很自然。
  直到有那麼一天,包爺爺不知到那兒去了,沒有回來了。這是怎麼一回事呢?白天,沙灘上少了一個人,退潮之後,垃圾就擱淺在潮線上,沒有人撿拾。夜裡,海上少了一艘船,看不見那包爺爺遨遊海面,快樂自得的情形。
  包爺爺真的不見了,碉堡裡,他一些簡單的衣物都還在,不像搬走的樣子。只有船不見了,那麼一定是出海去了。
  可是,那船能航行多遠呢?如果是遇難了,船也該還在海面附近漂流吧!
  包爺爺呢?
  大家突然關心這麼一個人來,他們心目中的怪人,到底怎麼啦?
  有人說他是由海裡來的,現在回海中去了,所以沒有任何線索痕跡。有人猜他在船上睡著了,船被洋流漂到遠方無法回航。
  但不管是什麼原因,他就是沒有再回來。
  沙灘的浪潮依然一波波地將垃圾歸還給陸地。幾天之後,很快的,沙灘又恢復了原來的面貌,原來包爺爺沒來之前的面貌――又髒又亂。
  漁村的居民開始不大習慣了。這些日子,長久以來,包爺爺一直保持一個潔淨的沙灘,如今這般的髒亂污穢,不是他們所能忍受。
  村子裡一些比較有空閒的老年人,也學著包爺爺的樣子,背著竹簍,荷著鋤頭,來到沙灘,進行收拾整理的工作。
  由於人多,事情做得很快。沙灘又恢復潔淨,如同包爺爺在的時候一樣。
  站在沙灘上,他們感覺很舒暢,同時覺得這是個不錯的運動,每天都應該做。這時,他們才感受到包爺爺的快樂心情。
  海邊風很大,沙丘經常改變它們的面貌。夏日裡,出名的沙丘萬里長城,隨著地形的改變,有些已經被掩沒,有的也僅僅露出一角,已經失去了原有的壯觀,遭人遺忘了。
  時間也是如此,包爺爺沒有回來過,他消失了。在村民的生活裡,他的事情,他的人,這些印象也漸漸模糊消失了。
  但是,村子裡的老人們持續做著清理沙灘的工作,這已經是他們生活習慣的一部分。不可缺少的一部分。
  包爺爺真的沒有再回來過,但是,聽說,在南方的一個海灘,出現了一個怪老人,住在海邊的小木屋裡,過著簡陋的生活。每天退潮的時候,他檢拾著沙灘上的垃圾,加以掩埋。紅通通的笑臉,灰白的頭髮,他從不說話。
  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……。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yell451015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